登墙望桃山

山高水长光阴短

天堂路(1)

(注:英国于1969年废除死刑,之前的死刑都以绞刑执行)

1945年,英国,伦敦

FIRST

我从沉睡中醒来,身处空无一人的教堂。
我能想起的最后一幅画面是迎面而来的失控车辆,明晃晃的车灯让人近乎失明,玻璃碎裂的声音和车辆失控的急刹灌入我的耳朵叫人躲闪不及。
我想我已经死了。
现在身处这里的,只是我那可怜的、未受救赎的灵魂。

我的面前是巨大无比的花窗,五颜六色的玻璃拼出巨幅画像。
阳光照射进来,透过色彩斑斓的玻璃投影在地上。
——斑斓混杂的光线是教堂中唯一的光源。
携有强烈的色彩的光线涌进教堂,把内壁渲染得斑斓,炫目,夺神。
从彩色玻璃中透入的光线化作红蓝宝石,紫英晶与黄玉,翡翠散发的华彩…
它们交织在一起,燃成为一团珠光宝气的神秘火焰。
无数块大小不一的彩色玻璃拼成巨大的圣母圣子像——圣母怀抱圣子,表情庄严神圣,却又面无表情,呆滞麻木。
她的目光直直的盯向坐在长椅上的我。
我和圣母静静对视了一会,然后移开了眼。
——真蠢。
是在可怜我吗,可怜我一生困苦,又早早离世?
我沐浴在光的海洋中,接受光的洗礼。
神父曾说过,“阴暗的心灵通过物质接近真理,在看见光亮时,阴暗的心灵就从过去的沉沦中复活。”
不过,我想,我不需要。

我静坐了一会,然后无所事事的躺倒在长椅上。仔细思考着,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上天堂。
我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这里很美,干净又神圣。
好像时间都停止了,世界静得只剩我一人。
这样很好。
我没想过自己死后居然是这种光景。

正当我躺着胡思乱想时,教堂的门被推开了,逆光走进来一个陌生的男人。
门外的阳光从教堂的门缝中挤了进来,照的昏暗的教堂明亮了几分。
男人个子很高,穿着很得体的西装,藏青色的底子,棕色的线纹。
走近了看脸色有些苍白,感觉有些疲劳过度。头发是浅浅的褐色,像枯萎的梧桐叶——原谅我不太会比喻,但那实在是很漂亮的颜色。
额发整齐地向后梳,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和一对英气的剑眉,给人留下干净整洁的印象。
鼻梁上架着一幅金属框架的圆框眼镜,是时下流行的款式。镜片后是双温和又深沉的深褐色眼睛。嘴角一直噙着浅浅的笑,让人不免心生好感。
“你好,William。”他在我身边坐下,声音低沉但有十足的亲和力。他向我伸出了手,手指修长有力,指甲也修剪得整整齐齐。但我并没有回握上去,只是依旧躺着,目光停留在圣母庄严的面容上,有些漫不尽心。
男人见我并没有握上去的意思,于是收回了手。他也不说话,就安安静静的坐在我旁边。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过了一瞬间。
窗外的阳光依旧很好,透过玻璃投射在我们两人的身上。

“想一直这样下去吗?”在我快要遗忘他的存在时,男人忽然开口说话了。
这样下去?我有些不解,但还是开口:“现在挺好的,我觉得。”我喜欢这样安静又神圣的坏境。
“被抛弃,被遗忘,得不到丝毫尊重,你一生过得辛酸又可怜。”他顿了顿,扭过头看我,深褐色的眼睛写满了同情,“你满意吗?对这样的人生。”
“不满意又能怎样呢?”我反问到。
“所有的一切,”我喉咙忽然有些发干,生硬的继续说道,“所有的一切,只能怪我妈妈。”
——怪她当时为什么不把我一起带走。

我叫William,1923年生于伦敦西部一个落后贫穷的小村庄。
我有一位美丽非凡的母亲,和一个叫做Tao的双胞胎弟弟。但我并没有什么关于他们的记忆,仅有的回忆是一张照片。
母亲在我不到一岁时就离开了父亲带着Tao去了伦敦。
她把我留给了父亲——至今我都无法理解母亲的用意。

父亲酗酒赌博,给了我一个噩梦般的童年。
从他的打骂中我了解到似乎我并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再加之我与母亲长的极为相似,那么醉酒后的猥亵似乎也来得理所当然。
我从未受到过正规的教育,也不稀罕当什么善人。
我只是单纯的想要让自己不再受到伤害,那么那些伤害过我的人渣都去死好了。
在20岁的雨夜,我,终于,真正,脱离了父亲——我用木棒狠狠敲碎了他的脑袋。
不会有人管的——只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人渣自己不小心摔倒撞死了而已。
简单的埋葬,没有人来参加的葬礼,和或是拍手称快或是冷眼旁观的村民。
我带着些家当离开了村庄,发誓绝不回去。
来到伦敦后我一直找一些体力活维持基本生活。
后来被生母找到,得知母亲去伦敦不久就改嫁给了一位富商,过上了上等人的日子。
弟弟Tao更是天之骄子般的存在,与我截然不同,不论是谁都能轻易分出我们——尽管我们长得一摸一样。
一个如地上的泥土一般平凡,一个天生就带着高贵引人注目的光环。
母亲提出收留我,当她得知我的过往后难过又愧疚的搂着我痛哭。
她保养的很好,泪珠顺着皮肤细嫩的脸颊滚落,携着胭脂和高级香水的气味滴进了我的心坎。
我接受了她的提议,Tao在旁边安安静静的坐着,似乎有些拘谨和欲言又止,尽管他一句话都没说,但与生俱来的高贵气场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在我正式回家住的第二天,母亲提出让Tao单独约我出去郊游,我同意了。
我和他度过了平静又美好的一天。
Tao不常笑,但他笑起来很漂亮。恬静的像是古希腊遗留下来的绝美石雕——让人发自内心的仰慕。
回程却突发车祸,明黄的车灯碾碎了我对未来的所有梦。

“你出了车祸,Tao也受了牵连,不过他是脑震荡,还在昏迷中。
“你们是双胞胎,”男人轻轻靠在长椅椅背上,他的目光扫视着周围的一切,“但不论是人生历程还是最后的结局都是天差地别——你会永远以面目全非的姿态永远沉睡于泥土中,而他继续以人上人的姿态存活。你…不觉得这不太公平吗?”
男人的声线温和低沉,带着深深的蛊惑。
无可否认,他说中了我心底最深的声音——这也许的确是不公平的。

“你来的目的只是为了同我说这么多话吗?”我懒散的抬起眼皮,第一次正视他。
男人似乎是注意到我的目光,他微微侧过头来眼带笑意:“不止这些,我是来给你一次机会的。”
机会?我忽然来了些兴趣,从椅子上翻身坐了起来:“我一个已死之人,你能给我什么机会?”
“一个对你有益无害的机会。”
有益无害?我挑挑眉:“说来听听?”
男人忽然附在了我的耳边,身体的移动带来一阵雨后树林的清香:“我们说话声音要小一些,不要被耶和华听到了。
“这个机会的名字叫做…
——取代重生…”
取代重生…?什么意思?
男人没有理会我疑惑的表情,继续说道,“你的弟弟陷入昏迷,正是灵魂最脆弱的时候,而你已经死亡灵魂脱离肉体是最为强盛的时期。取代他,成为他,以他的名义活下去…怎么样?”
男人身上淡淡的香水味萦绕在我的鼻尖,他说的话像是魔咒。
取代他…?成为他…?以他的名义存活…?
这正是我最近几个日夜所渴望的事情。
我觉得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而这种不公平正淋漓尽致的展现在我与Tao身上。
我承认他的话非常诱人——像是魔鬼给的糖——甜蜜却叫人有些畏惧,我想我需要再确认一下。

“你是魔鬼吗?”
男人无所谓的耸了耸肩:“算不上。当然,如果你想把我理解成魔鬼我也毫不介意。”
“为什么给我这给机会?为什么偏偏是我?”
“我能听见你心底的渴望,你…难道不想换一个角度看看这个世界吗…?看一看这个带给你伤害与痛苦的世界是怎么卑躬屈膝的跪伏在另一个人脚下的,看一看这个肮脏龌蹉的世界是怎样假装纯洁的展现在另一个人面前的。”深褐色的眼睛仿佛能把人看穿,直戳心口。

换一个角度…?
这个世界的另一面…?

教堂中奇异的照明,像是开往天国的窗户。
我想他成功了。
我咽了咽口水艰难的朝他开口道:“你教我…我该,怎么做…”

男人带我来到花窗下的棺材前,交代几句便离开了。
尔后我听从他的安排躺了进去,帮自己盖上了棺材盖板,陷入黑暗中。
花的香气让人昏昏欲睡,按照他说的话:“在花中沉睡、靠近死亡,涅槃后醒来将会是全新的世界。”
现在的我,一无所有,只能拼命地相信着了。
我默叹了一口气,将双手交握在胸前闭上了眼睛。

冗长寂静的时光将我湮没在黑暗中,我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变得稀薄,可却没有一点涅槃的迹象。
再等等,再等等…
也许是离死亡还不够近——我焦躁难耐的猜测到。
我放任灵魂的消亡,目睹自己的灵魂加速老去,用最快的步伐赶赴死亡的宴会。

“涅槃后醒来将会是全新的世界。”黑暗中,我仿佛又听见男人在我耳边低语。
那时男人微微侧头正视我,有些严肃,“不过也会失败就是了,没有百分百的成功率,这样的话,你还愿意吗?”
我还记得自己那时的回答,“不争取一下怎么会知道,反正也是个死人,大不了再死一次啰。”
忽然有些后悔,那个时候的自己真是毫无畏惧。我直到现在才看清自己——二十多年的生活并没有让我变得真正勇敢——我依旧很怕死。
我能感觉自己落泪了——在灵魂彻底泯灭的前一刻。

棺木中的男孩从脚开始消散,花香争先恐后的填满了多出的空缺,毫不为男孩的逝去感到悲伤。
花窗上五颜六色的玻璃仿佛被挥舞着巨锤的巨人狠狠敲击过,出现了巨大的裂痕。圣子圣母依旧面无表情,但蔓延至他们脸上的裂痕仿佛在无声的嘲笑着逝者的失败。
这一切都发生在死寂中,而后颜色也跟着褪去,原本的教堂随着男孩的灵魂一同化为虚空——没有颜色也没有声音,没有黑暗也没有光明,没有地狱更没有天堂——刚才的一切仿佛从未发生。

“那么,祝你好运。”男人温和的向身边的男孩笑了笑,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男孩喊住了他,但喊完才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什么问题了。
“还有什么事吗?”男人扶了扶眼镜,目光依旧温和又含情脉脉。
男孩思量了几秒,歪了歪头——他问到:“你希望我成功吗?”
男人明显愣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呢?”
“也没有什么原因,随便问问。”
“应该是成功吧,我想。”男人迟疑了一下,回答道。
“谢谢你。”男孩听后露出了第一丝微笑。
男人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叫人惊艳的画面——微笑的男孩有天使般的笑颜,阳光投射下巨幅的圣母圣子像美得惊心动魄。
可怜的灵魂本想获得救赎,却不知早在作出选择的那一刻就已踏入地狱。不过也无所谓了,一切都已经归于虚空,真相也会永远掩埋在时间的尘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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